據(jù)說，流經(jīng)巴黎市區(qū)的塞納河上共有35座橋梁，橋與河相得益彰，構(gòu)成塞納河上一道靚麗的風(fēng)景。夏樂宮旁的伊納橋，是為紀念普法戰(zhàn)爭而建，橋上的鷹雕像和騎兵群雕像裝飾是雕刻家巴利耶的作品；與協(xié)和廣場同名的協(xié)和橋，氣勢雄偉，建于1791年，由工程師貝豪奈設(shè)計，橋身建筑石料取自巴士底獄，其寓意是“人民可以繼續(xù)藐視舊城堡”；位于盧浮宮旁的藝術(shù)橋，是一座鋼架結(jié)構(gòu)而用木板鋪設(shè)的步行橋，之所以命名為“藝術(shù)”，據(jù)說是與拿破侖把盧浮宮改為“藝術(shù)博物館”有關(guān)；皇家橋是巴黎歷史悠久的石橋之一，呈夸張的驢背狀，1698年建成，由國王路易十三全額出資，皇家橋由此得名；瑪利橋是以這座橋的設(shè)計命名的，橋呈拱形，橋墩附近飾有壁龕，通過這座橋便能到達圣路易島；米拉波橋是19世紀末金屬建筑物的代表，因法國詩人阿玻利亞感嘆時光流逝，寫了一首題為“米拉波橋”的詩，而使這座橋名聲大振，并被載入世界文學(xué)的史冊。
走著走著，來到了米拉波橋。天是淡淡的藍，云也靜得安然。時間在你腳下緩緩地流，隨著的是風(fēng)，還有駛向浪漫的航船。時而，那風(fēng)調(diào)皮地快跑幾步，你看時間似乎也跟著往前趕。太陽在一旁笑盈盈地看，熱了就扯一朵云，細細擦汗。于是陽光飄落下來，落在河邊，暖著情侶熱烈的吻，映著顧盼繾綣，存了私語呢喃；落在行人的腳尖，你追著時光，仿佛一下子跑到小時候，同一群不諳世事的少年互相追著跑，吵吵嚷嚷地鬧著，大叫大笑，然后身邊那一群身影，邊長大邊跑遠，向著四面，尋不見。連一枝一葉也都存下了陽光，一點一點存著，直到秋日，完全變了金黃。存滿陽光的葉沉甸甸的，于是落下來，把地也染得燦燦一片。那時候，小朋友們喜歡撿這片片陽光，珍藏起來，讓四處都發(fā)了光；那時候，我看見最后一次見你時你的樣子，然后閉上眼，像做了一場夢，時光飛逝，我卻留連。
米拉波橋下塞納河水長流，柔情蜜意，寸心還應(yīng)憶否，多少歡樂事總在悲哀后。輕聲吟著刻在橋頭的文字，思忖著。暮光下的塞納河，多年前是否也是這樣流？柔的波，軟的風(fēng)，初夏層層的翠，靜靜看著，眼里盈滿波光。站在橋上出神遠望的男子，是否和多年前的詩人阿波利奈爾一樣，懷了心事，憂傷悵惘？遠方，埃菲爾鐵塔默默站著，白日里霓虹未亮，浪漫也便淡了。近一點的天鵝島上，自由女神高舉火炬昂然立著，與遙遠紐約港的另一位對望。當年為慶美國獨立，法國政府贈送自由女神巨像，她傲立在紐約港，舉著不滅的光，永久地照著美利堅，照在通往自由的路上。而美國回贈法國一尊縮小比例的自由女神像，就在不遠的島上，面朝著我，我卻看不清她的模樣。這感覺或許就像阿波利奈爾望著深愛的女子，卻只看到了滿目冰涼。
腳下的這樣一座橋，和塞納河上其他橋比實在不算起眼，鋼結(jié)構(gòu)的三曲拱架上抹了青苔一樣的綠，橫亙?nèi){河上，將15區(qū)櫛比的高樓與16區(qū)的巴塞羅那廣場相連。橋墩尖端裝飾的四座雕像比一般橋飾大得多，走過的時候，竟吃了一驚。四位身材姣好的女子，象征了巴黎、商業(yè)、航海和富饒，她們出自雕塑家讓-安托萬·英賈勒貝爾之手，不遠處鐵塔腳下，巴黎唯一的雙層橋比哈坎穆橋，其上的雕像也是由他創(chuàng)造。我承認景是美的，卻并不比其他地方有更多獨特，于是我困惑著，緣何，詩人能面對這樣的風(fēng)景寫下如此精致的詞句：米拉波橋下塞納河水長流，柔情蜜意，寸心還應(yīng)憶否，多少歡樂事總在悲哀后。鐘聲其響夜其來，日月逝矣人長在。手攜著手兒面面頻相向，交臂如橋，卻向橋頭一望，逝去了無限凝眉底倦浪。鐘聲其響夜其來，日月逝矣人長在。戀情長逝去如流波浩蕩，戀情長逝，何人世之悠長，何希望冀愿如斯之奔放。鐘聲其響夜其來，日月逝矣人長在。時日去悠悠歲月去悠悠，舊情往日，都一去不可留。米拉波橋下塞納水長流，鐘聲其響夜其來，日月逝矣人長在。
阿波利奈爾的“立體詩”
可以說，米拉波橋，這塞納河蕓蕓橋間普通的一座，因了阿波利奈爾《米拉波橋》而聞名。而眾多譯本中，我最愛戴望舒的譯作。許是戴望舒本就是個有情的詩人，譯出的正是一個失意人淡淡的愁，淺淺的憶，仿佛思念著那如丁香一樣結(jié)著愁怨的姑娘。彼時，阿波利奈爾亦是彷徨的，相愛多年的藝術(shù)家瑪麗·洛朗桑棄他而去，這一江溫柔，匯滿了詩人的愁。我看到孤獨的阿波利奈爾執(zhí)著地望著河面，那水里流過的盡是回憶。波光里看見愛人的容顏，倏然間隨著波濤碎裂，飄遠。日光毫不遲疑地洞穿記憶里所有的細部，浩浩蕩蕩穿過他單薄的年華，痛苦，卻不舍。時光隨著水流搖搖漂走，世間事事無常，唯有我心依舊。這愛深刻，又自由，這美麗又有靈氣的姑娘牽著他的思緒，也成了他靈感的源流。而這次分手，瑪麗又何嘗沒有后悔過，阿波利奈爾參加一戰(zhàn)重傷，嚴重影響了身體健康，以至于后來死于流感。他從一戰(zhàn)的炮灰中撿回性命，卻沒能逃過一個小小微生物的魔爪。恰如《醇酒集》里的預(yù)言：你喝著這燒酒，燙得像你的生命。你喝你的生命，像喝烈酒一瓶，這瓶燒酒最終碎裂無聲音。而瑪麗，聞此噩耗，如瘋了一般，她連遺囑里也寫著要將阿波利奈爾寫給自己的情詩放在胸口入葬。去世時，詩人僅38歲，蓋著三色旗，被送往拉雪茲神父公墓。
這位超現(xiàn)實主義詩人，連墓碑都有獨特的形狀，一塊棱角嶙峋的長條大理石，怎么看都像藝術(shù)，露不出半點墓地的哀傷。其實他也許就不哀傷，如碑前刻著的他的文字：我常常掂量生活，盡管它反復(fù)無常，我卻可以笑著死去。而下面還有一句詩，擺成心的造型，書著：我的心啊宛如一朵顛倒的火焰。這句子是極精美的，簡練透徹，因那世事本就是無數(shù)悖論的共組。而這心的圖形，直觀傳神，那便是他創(chuàng)造的，那個被稱作“立體詩”的風(fēng)格。
前段日子流行的一種“設(shè)計詩”，只看一眼，就知道那是源自阿波利奈爾的。他寫白鴿，文字便拼成白鴿的樣子，他寫生活，那永在的鐵塔便出現(xiàn)在你眼前了。他的自由，是發(fā)自心底的，他的詩意，是滲入骨髓的，他的作品，寫出來都是美的。這樣一個記住詩意的人，風(fēng)景入了他的眼，怎能不變成彩色？
于是，我忽然意識到，很多時候，在匆忙中，竟忘了還有一種叫“詩意”的東西擁有讓人寧靜的力量，那是一種入了心的美，美得靈，美得透。那種美，只有詩意的人能感受到。那么朋友們，如果來到米拉波橋，請不妨慢慢地走，細細地品，橋下流著的塞納河會給你講述這里曾有過的故事。
